他們不知道被欺負的人的感覺嗎？
2010.12.16 楊照
「有一次一位到過中國的美國朋友和我說： 他最看不慣的是中國的虐待家畜。他曾經看見過趕馬車的人，在他的馬已經滑倒在路上時，還是拼命用鞭子打他的馬。 這是在我們任何地方都看得到的事實。 趕馬的人從沒有感覺到馬也會痛的，至少在他， 馬的痛不痛和他是無關的。其實這種不願擴大自己感覺的根性，何嘗只限於人獸之間。．．．在我們的生活中， 何嘗會因別人的痛苦而發生不舒服的同情呢？ 我們鄉下凡是逢到有槍斃或甚至殺頭的盛典時， 刑場上會擠滿了人看熱鬧，我雖不知道看熱鬧得到些什麼滿足，可是在別人的頭落地時，從來沒有人摸摸自己的頭。 人己之間有著這麼大的距離，真可使人驚駭。」
這段話，寫在費孝通一本叫做『初訪美國』的小書裡。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期，費孝通去了美國居住將近一年，將對於美國的觀察記錄下來。那樣的觀察，當然主要是比較性的， 用他所熟悉的中國社會景況作為對照，顯現他看到的美國社會特色。
書中的一章，討論的是美國人的宗教信仰。在費孝通的理解中， 美國人信耶穌基督，而「耶穌基督所象徵的是一門無限的捨己為人。............他為殘殺他的人求饒赦，不講報復， 因為他把自己擴大到了整個人類，甚至包括殘殺他的人。」
正是對照耶穌基督近乎無限的同情擴大， 讓費孝通感慨中國社會相反的現象，一切以自我為中心，沒有普遍的同理感受，也沒有普遍的原則。「同樣一種行為， 在某人身上我們可以恨，可是若在另一人身上，我們就可以不恨， 甚至於愛。我們可以罵某人作弊，可是若自己父親作弊，我們還是向他要作弊得來的錢，不再恨這種行為了； 輪到自己作弊時，我們甚至於覺得自己能幹和聰明。………這是以自己作中心來衡定價值的方式，只有利害，沒有是非。」
「人己之間有著這麼大的距離，真可使人驚駭。」這句話， 確切地講到了台灣今天校園霸凌事件的核心要點。對於這些學生的行為，有人問：「他們不知道那是犯法的嗎？」 就連管教育政策的教育部想的也是如何立法來防範，真是皮毛之見。 關鍵怎麼會是在：「難道他們不知道這是犯法的嗎？」應該在：「他們不知道被欺負的人的感覺嗎？」
霸凌行為可怕、可惡，來自於欺負人的人還覺得這種事「好玩」或「 好笑」，還覺得這是值得拿來炫燿的事。別人的痛苦非但與他無關，甚至還成了他樂趣的來源。這比費孝通筆下拼命用鞭子打馬的人， 更糟糕得多。
教育的主要目的之一， 不就是要讓受教育的人培養出理解別人感受的同理心嗎？ 我們的教育在這方面徹底失敗，還是我們的教育根本從來就沒有重視、關切過這項目標， 所以正在為了如此的疏忽付出代價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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